篇目
班固曰:“刘向司籍,辨章旧闻。”又曰:“爰著目录,略序洪烈。”后之论目录者大抵推本此意。章学诚又括之以二语曰:“辨章学术,考镜源流。”由此言之,则目录者学术之史也。综其体制,大要有三:一曰篇目,所以考一书之源流;二曰叙录,所以考一人之源流;三曰小序,所以考一家之源流。三者亦相为出入,要之皆辨章学术也。三者不备,则其功用不全。今分别说之于后。
篇目之体,条别全书,著其某篇第几,前篇叙之已详。古之经典,书于简策,而编之以韦若丝,名之为篇。简策厚重,不能过多,一书即分为若干篇,则各为之名,题之篇首,以为识别。其用特以便检查,如今本之题书根耳。其有古人手著之书,为记一事或明一义自为起讫者,则以事与义题篇,如《书》之《尧典》、《舜典》,《春秋》之十二公,《尔雅》之《释诂》、《释言》等是也。其有杂记言行,积章为篇,出于后人编次,首尾初无一定者,则摘其首简之数字以题篇,《论语》之《学而》、《为政》,《孟子》之《梁惠王》、《公孙丑》是也。
岛田翰《古文旧书考》卷一《书册装潢考》:“周时史策之外,官廷文书,类用木板,盖便于更换,不复编缀。而学士所习,则多用竹。故《周礼》每言方版,而六经则皆称简策。其编策也,用韦与丝。《史记》云:“孔子晚喜《易》,韦编三绝。”《北堂书钞》引刘向《别录》云:“《孙子》书以杀青,简编以缥丝绳。”《南史·王僧虔传》云:“楚王冢书青丝编”,大抵上品用韦,下品用丝也。其编连之法,上下各一孔,用韦及丝以贯其孔。古文册作,《释名》云:“编之如栉齿相比也。”观其字形,可以知其制也。【岛田氏此条,多本之汪继培之《周代书册制度考》,但稍详耳。而文中无一言及于汪氏,未免意存掠美。】
凡以事与义分篇者,文之长短自著书时既已固定,虽仅数简,亦可自为一篇。其他则编次之时,大抵量其字之多寡,度丝韦之所能胜,断而为篇。及缣帛盛行,易篇为卷,一幅所容,与简篇约略相当。故多以一篇为一卷。然古人手著之文,其始不能规定字数,故有篇幅甚短者,则合数篇而为卷。盖过短则不能自为一轴,过长则不便卷舒,故亦有分一篇为数卷者,但大抵起于汉以后耳。
《古文旧书考》卷一:大抵春秋以前,书籍皆用竹策。至六国以后始有用竹帛者。《墨子》曰:“书于竹帛,镂于金石。”《汉书·艺文志》曰:“《诗》遭秦而全者,以其讽诵不专用竹帛故也”,此用帛之证。何谓卷子?可舒可卷,故云卷。卷子之兴,始于用帛也。古者以一篇为一编策、一卷轴。《汉志》云:“《春秋》古经十二篇”,是《左氏》经文依十二公为十二篇。又以数篇为一编策、一卷轴。《汉志》云:“经十一卷”,班注云:“《公羊》、《穀梁》二家”,说者曰:“公穀经以闵公系于庄公下。”又云:“《尔雅》三卷,二十篇。”乃知篇卷过少者,则以数篇为一编策、一卷轴矣。
严可均《铁桥漫稿》卷五《桓子新论叙》:《隋志·儒家·桓子新论》十七卷,后汉六安丞桓谭撰,《旧唐志》同。章怀注言:“《新论》一曰《本造》、二《王霸》、三《求辅》、四《言体》、五《见征》、六《谴非》、七《启寤》、八《祛蔽》、九《正经》、十《识通》、十一《离事》、十二《道赋》、十三《辨惑》、十四《述策》、十五《闵友》、十六《琴道》。《本造》、《闵友》、《琴道》各一篇,馀并有上下。”注又引《东观记》:“光武读之,敕言卷大,令皆别为上下,凡二十九篇。”……〔案〕二十九篇而十七卷者,上下篇仍合卷,疑复有录一卷,故十七卷。
案光武言卷大者,以其太长不便卷舒也。《新论》本十六篇,以卷大分为二十九篇,篇即卷也。逮《隋志》所见本,仍以上下篇合为一卷。此可见古书分合之不常矣。又案古人注书,与经别行,故经传卷数各家不同。如《春秋古经》十二卷,而《左传》乃三十卷是也。自杜预以传附经,而其文字非十二卷所能容,遂不得不依传之卷数矣。后人就本书作注者往往似此,如《汉书》百篇本一百卷,而应劭注本作一百一十五卷,颜师古注本作一百二十卷是也。
夫篇卷不相联属,则易于凌杂,故流传之本多非完书。又古书以一事为一篇者,往往每篇别行。及刘向校书,合中外之本,删除重复,乃定著为若干篇,故每书必著篇目于前者,所以防散失免错乱也。
《七略别录佚文·战国策书录》:“所校中《战国策》书,中书余卷,错乱相糅莒。又有国别者八篇,少不足。臣向因国别者,略以时次之,分别不以序者,以相补。除复重,得三十篇。”
又《管子书录》:“所校雠中《管子》书三百八十九篇,《大中大夫卜圭书》二十七篇,《臣富参书》四十一篇,《射声校尉立书》十一篇,《太史书》九十六篇,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,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,定著八十六篇。”【向所撰录他篇多似此,举此二篇为例。】
王国维《观堂集林》卷十一《太史公行年考》:“汉世百三十篇往往有写以别行者,《后汉书·窦融传》‘光武赐融以太史公《五宗》、《外戚世家》、《魏其侯列传》’,又《循吏传》‘明帝赐王景《河渠书》’是也。”
案《后汉书·清河孝王庆传》云:“帝将诛窦氏,欲得《外戚传》,惧左右不敢使,乃令庆私从千乘王求,夜独内之。”注云:“《前汉书·外戚传》也。”是《汉书》亦有单行之篇也。
两汉竹帛并行,故篇与卷尚不甚分。其有篇卷不同者,《汉志》必兼著若干卷、若干篇,自简策既废,以卷代篇,《七录序》后所附《古今书最》及《隋书·经籍志》皆只计卷数,无称篇者。传写之时,多所省并,而古书之篇数淆。自刻版既行,书册装而为本,一本所容,当古数卷。刻书注书者,以册之厚薄,意为分合,而古书之卷数亦淆。于是有本是完书而以卷数之少疑其亡者,本是真书而以卷数之多疑其依托者。使《别录》篇目具存,或后人著录能载篇目,则按图索骥,不至聚讼纷纭矣。此篇目之善一也。
《御览》卷六百六:《风俗通》曰:“刘向《别录》杀青者,直治竹作简书之耳。新竹有汁,善折蠹,凡作简者皆于火上炙干之,陈、楚间谓之汗,汗者,去其汁也。吴、赵曰杀,亦治也。刘向为孝成皇帝典校书籍二十余年,皆先书竹,改易刊定,可缮写者以上素也。”
案此则向之校书,皆先书之竹简,取其易于改治。逮校雠既竟,已无讹字,乃登之油素。是可见其时尚竹帛并用也。《后汉书·贾逵传》云:“令逵自选《公羊》严、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,教以《左氏》,与简纸经传各一通。”是后汉时虽已用纸,而简策尚与之并行矣。其他汉时用简策之事尚多,不备引。
《古文旧书考》卷一:其不用简与帛而专用纸者,盖昉于晋。故《大唐书仪》载李虔《继通俗文》,《太平御览》引桓玄伪事,并云桓玄令曰:“古者无纸故用简,今诸用简者,宜以黄纸代之”,是其证也。
古书名篇,有有意义者,《书》、《春秋》、《尔雅》之类是也;有无意义者,《论》、《孟》之类是也。《诗》三百篇则兼用之。盖其始本以为简篇之题识,其后遂利用之以表示本篇之意旨。若《庄子》之《逍遥游》、《齐物论》,则由简质而趋于华藻矣。自是以后,摘字名篇者乃渐少。故就其篇目,可以窥见文中之大意,古书虽亡而篇目存,犹可以考其崖略。如《乐记》已亡之十二篇中,有《季札》第二十八、《窦公》第二十三,则知《左传》季札观乐之事及《周礼》之《大司乐》章皆在《乐记》之中矣。是此二篇虽亡,而其内容尚可知也。此篇目之善二也。
《汉书·艺文志·六艺略》:“六国之君,魏文侯最为好古。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,献其书,乃《周官·大宗伯》之《大司乐》章也。”颜师古注:“桓谭《新论》云:窦公年百八十岁,两目皆盲。文帝奇之,问曰,何因至此?对曰,臣年十三失明,父母哀其不及众技,教鼓琴,臣导引无所服饵。”
案唐释道宣《集古今佛道论衡》卷一曹子建《辨道论》引桓君山云:“余前为王莽典乐大夫,《乐记》言文帝得魏文侯乐人窦公”云云,与颜注所引《新论》只数字不同,知《乐记·窦公篇》乃记其献书之事也。殿本《汉书考证》载齐召南云:案窦公事见正史,必得其实。不知《班志》与《新论》皆本之《乐记》也。王先谦《补注》亦不知引《辨道论》。又按《诗》三百篇,《国风》皆摘字名篇,《大小雅》及《周颂》乃有别为篇目者,如《雨无正》、《常武》、《酌》、《桓》、《赉》、《般》之类是也。【顾炎武《日知录》卷二十一《诗题》一条,论此甚详。】
古书既多亡佚,后人不能尽见,好学之士每引以为恨。至宋人乃有辑佚书之法以济其穷,至清而大盛,章宗源、马国翰、严可均之流其尤著也。诸家所辑之书,凡有篇目可考者,望文而知其义,则各归之本篇。严可均《桓子新论叙》“诸引仅《琴道》有篇名,馀则望文归断,取便检寻”。其无可考者,则以所出之书为次序。亦或意为先后,文义凌乱,无复条理。使目录皆著篇目,则无此患矣。此篇目之善三也。
至如用篇目以考古书之真伪,则其功用尤为显而易见者矣。释氏目录之书,如唐释道宣之《大唐内典录》,释智昇之《开元释教录》,于诸经论间著篇目,盖用晋人释道安之成法。至宋王古之《大藏圣教法宝标目》、明释智旭之《阅藏知津》,大经皆分篇分品,加以解释,则更详矣。
《世说新语·雅量篇》注:“《安和上传》曰:释道安以佛法东流,经籍错谬,更为条章,标序篇目,为之注解。”
《直斋书录解题》卷八:“《法宝标目》十卷,户部尚书三槐王右敏仲撰。以释藏诸函随其次第为之目录,而释其因缘。凡佛会之先后,华译之异同,皆具著之。右,旦之曾孙,入元祐党籍。”
案王古《宋史》附见《江公望传》。《书录解题》传写误作右。古为宋人甚明。《阅藏知津》卷四十四,及今佛藏本均题作元清源居士王古,非是。
《宋志》有《群书备检》,其书已亡。《文渊阁书目》卷十一有《群书备检》一部,三册,残阙。是此书在明初犹存残本。据晁、陈书目所言,似是群书之篇目。但既无叙录,又所辑皆常见之书,仅便检查,不足辨章学术,然其意固自可师也。或谓典籍浩如烟海,若著录必标篇目,则卷帙滋多,坐长繁芜,势所不能。不知今日印刷便利,刻书极易,患不为耳,岂厌其多?且如晁、陈书目,皆只录其藏书,其余诸家,自《四库提要》外,均有去取,撷其精华,择要编目,亦尚有限。况可各就所长,只录一门,如《经义考》、《史籍考》之类。分之愈细,其书愈密。分工合作,自易为功。虽曰兹事体大,要不妨姑存此说。盖本篇研究学理,言其当然耳,初不敢强人以必从也。
《宋史·艺文志·目录类》:“石延庆冯至游《校勘群书备检》三卷。”
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卷九:“《群书备检》十卷,右未详撰人,辑《易》、《书》、《诗》、《左氏》、《公羊》、《穀梁》、《三礼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、《杨子》、《文中子》、《史记》、《两汉》、《三国志》、《晋》、《宋》、《齐》、《梁》、《陈》、《后周》、《北齐》、《隋》、新、旧《唐》、《五代史》书,以备检阅。”
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》卷八:“《群书备检》三卷,不知名氏,皆经史子集目录。”
案晁、陈之语,皆不明了,然其为群书之篇目,则可以意会也。揆此书之用意,盖与唐殷仲茂之《十三代史目》同,【见宋志及晁志】。其体如今之索引。盖便于检查,亦目录中应有之义也。考《大唐內典录》卷十所录陆澄《续法论》,凡杂文二百四十九篇,实是总集之体。道宣皆逐帙标其篇目,未尝以繁芜为嫌。若以后世诗文集太多,一人或至数百卷,不能全载其目,则仿《后汉书·文苑传》之例而变通之,著其诗赋铭赞若干篇,庶后之读古书者犹可以考见其存亡阙失也。
叙录
叙录之体,源于书叙,刘向所作书录,体制略如列传,与司马迁、扬雄自叙大抵相同。其先淮南王安作《离骚传叙》,已用此体矣。
《校雠通义·汉志六艺篇》十三之二:“读《六艺略》者,必参观于《儒林列传》,犹之读《诸子略》,必参观于《孟荀》、《管晏》、《申韩列传》也。《诗赋略》之《邹阳》、《枚乘》、《相如》、《扬雄》等传,《兵书略》之《孙吴》、《穰苴》等传,《术数略》之《龟策》、《日者》等传,《方技略》之《扁鹊》、《仓公》等传,无不皆然。孟子曰:‘诵其诗,读其书,不知其人,可乎?’《艺文》虽始于班固,而司马迁之列传,实讨论之。观其叙述战国、秦、汉之间著书诸人之列传,未尝不于学术渊源,文词流别,反复而论次焉。刘向、刘歆盖知其意矣。故其校书诸叙论,既审定其篇次,又推论其生平,以书而言,谓之叙录可也。以人而言,谓之列传可也。史家存其部目于艺文,载其行事于列传,所以为详略互见之例也。是以《诸子》、《诗赋》、《兵书》诸略,凡遇史有列传者,必注有列传三字于其下,所以使人参互而观也。”姚振宗《汉书艺文志条理叙录》:班氏既取《七略》以为《艺文志》,又取《别录》以为《儒林传》。考《汉纪》又言“刘向典校经传,考集异同,《易》始自鲁商瞿子木,受于孔子,以授鲁桥庇子庸”云云,与《儒林传》之文悉合。知《儒林传》亦本刘氏父子之《辑略》,而接其后事,终于孝平。故《史通·采撰篇》云:“班固《汉书》,全同太史,太初已后,杂引刘氏《新序》、《说苑》、《七略》之辞。”今考《新序》、《说苑》载汉事无多,知所取于《七略》、《别录》者不少也。
案《汉书·王褒传》,所言九江被公诵《楚辞》,及丞相魏相奏知音善鼓雅琴者赵定、龚德事,均与《七略》、《别录》同。知《汉书》诸著述家列传多本之《别录》,所谓“太初已后,杂引刘氏”,不独《儒林传》也。
《汉书·淮南王传》:“初,安入朝,使为《离骚》传,旦受诏,日食时上。”注:“师古曰:传谓解说之,若《毛诗》传。”
《楚辞》卷一班孟坚《离骚序》:“昔在孝武,博览古文,淮南王安叙《离骚传》,以《国风》好色而不淫,《小雅》怨诽而不乱,若《离骚》者可谓兼之。蝉蜕浊秽之中,浮游尘埃之外,皎然泥而不滓,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……’又说五子以失家巷,谓五子胥也。及至羿、浇、少康、贰姚、有娀佚女,皆各以所识,有所增损。”
王逸《楚辞章句叙》:“至于孝武帝,恢廓道训,使淮南王安作《离骚经章句》,则大义粲然。”
《隋书·经籍志》:“始汉武帝命淮南王为之章句,旦受诏,食时而奏之,其书今亡。”
章炳麟《检论》卷二《征七略》:“《御览》引刘氏书,或云刘向别传,或云《七略》别传。今观诸子叙录,皆撮举爵里事状,其体与《老韩》、《孟荀》、《儒林》诸传相类,盖淮南王安为《离骚传》,太史公尝举其文以传屈原,于古有征,而挽近为学案者往往效之,兼得传称,有以也。”自注:班孟坚《离骚序》引淮南《离骚传》文,与《屈原列传》正同,知此传非太史自纂也。
案刘安奉诏所作之《离骚传》,据班固言有解五子、羿、浇、少康、貳姚、有娀佚女之语,颜师古谓解说之如《毛诗》传,其说确不可易。以其创通大义,章解句释,故王逸及《隋志》均谓之章句,非列传之传也。其“《国风》好色而不淫”云云,为太史公所采者,当是《离骚传》之叙。班固明云淮南王安叙《离骚传》,此叙字即书叙之叙,不得作叙次解。观《史记·屈原列传》多发明《离骚》之意,疑皆出自刘安叙中,不止班固所引数语。章氏谓此传非太史自纂,诚然,然不得便指安所作主《离骚传》为列传也。王逸所作《离骚经叙》用《屈原》本传,略有改易,即是依仿安叙为之。取两者对勘,点窜之迹甚明。安作《离骚传》,既定章句,又为之叙,而乃旦甫受诏,日食时便上,所以为敏捷。而王念孙作《读书杂志》深以其太速为疑,因谓《淮南王传》“使为离骚传”句,传当为傅,傅与赋古字通,引《汉纪·武帝纪》,高诱《淮南鸿烈解序》及《御览》皇亲部十六引《汉书》,均作“离骚赋”为证。【见《杂志·汉书》卷九。】其说虽亦似有依据,然何以解于班固所引之语平?又何以王逸及《隋志》均谓之章句乎?是王氏作《杂志》时,于《楚辞》本书未尝一考也。以王氏读书之精博,犹有此失,信平考证之难!
汉、魏、六朝人所作书叙,多叙其人平生之事迹及其学问得力之所在。汉无名氏《徐幹中论序》、《文选》中《王文宪集序》即是此体。下至唐人,犹有效法之者。盖叙录之体,即是书叙,而作叙之法略如列传。故知目录即学术之史也。
〔案〕古人书叙,此类甚多,不胜枚举。考之严可均所辑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》及《文苑英华》卷六百九十九以下所录文集诗集序可得其概。此偶举二篇为例耳。
王俭作《七志》,《隋志》言其“不述作者之意,但于书名之下每立一传”,是已变叙之名,从传之实,亦以叙录之体,本与列传相近也。其为《隋志》不满,盖嫌其偏重事迹,于学术少所发明耳。阮孝绪《七录》大略相同。及释僧祐、道宣、智昇之徒为佛书作目录,皆为译著之人作为传记。盖其体制摹拟儒家,故与王、阮不谋而合矣。
章宗源《隋书经籍志考证》卷八:“《文选》注,木华字玄虚,为杨骏主簿”;【《海赋》注。】“应璩以百言为一篇,谓之《百一诗》”;【《百一诗》注。】“枣据字道彦,弱冠辟大将军府”;【枣道彦《杂诗》注。】“张翰字季鹰,文藻新丽”;【张季鹰《杂诗》注。】“高祖游张良庙,令僚佐赋诗,谢瞻所造冠于一时”;【谢宣远《张子房诗》注。】并引《今书七志》。
又:《孝经序》正义“穀梁名倣,字元始”;【《经典序录》】《论语序》正义“周生烈字文逸,本姓唐,魏博士侍中”;【《经典序录》】《史记》正义“甘公,楚人,战国时,作《天文星占》八卷。石申,魏人,战国时,作《天文》八卷”;【《天官书》。】“《太公兵法》一帙三卷,太公姜子牙,周文王师,封齐侯也”;《留侯世家》。《经典序录》“蜀才,不详何人”;并引阮孝绪《七录》。
案据章氏所引考之,知此两书并详于撰人事迹矣。僧祐《出三藏记集》十五卷,现存佛藏,其第六卷至第十二卷皆系诸经论原序,【《经义考》之录序跋,其体例即出于此。】其第十三至十五卷,皆译家传记。费长房《历代三宝纪》及道宣、智昇二录,每以一人之所译著汇其目于前,而后叙其人之始末,略如列传,即于传中兼及其著作之意,疑其义例窃取《王志》心。
吾人读书,未有不欲知其为何人所著,其平生之行事若何,所处之时代若何,所学之善否若何者。此即孟子所谓知人论世也。古之为目录学者,于《七略》四部之书,皆尝遍读。当其读书之时,其心之所欲知,正与吾辈相同。于是旁搜博考,不厌求详。既已左右采获,则自惜其为之之勤,又知后之人亦甚须乎此也。于是本其研究之所得,笔之于书,以公诸世。故目录书者,所以告学者以读书之方,省其探讨之劳也。若畏其繁难,置之不考,则无为贵目录书矣。然古今目录书,能与此义完全相合者盖寡。今于诸家所作叙录,择其所长,去其所短,就考作者之行事、作者之时代、作者之学术分而论之。
论考作者之行事
凡考作者之行事,盖有附录、补传、辩误三例焉。《别录》于史有列传事迹已详者,即剪裁原文入录,是曰附录,其例一也。但此在古人则可,今若从而效之,近于窜乱古史。似可变其成法,附录本传或家传表志于叙录之前,即班志注“有列传”,《四库提要》言“事迹具某史本传”之意也。
顾实《汉书·艺文志讲疏》【《诸子略》晏子条】:“班注有列传者,师古谓《太史公书》,然班氏或注或不注,如老、庄、申、韩有传不注,盖从略也。
案《管子书录》云:“管子者,颍上人也,名夷吾,号仲父。”其下即用《史记》原文,略有删节,只增入“管仲于周,不敢受上卿之命,以让高、国,是时诸侯归之,为管仲城谷以为乘邑,《春秋》书之,褒贤也”,及“孔子曰,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矣”数语。后即引太史公论管子语,而终之曰:“《九府书》民间无有,《山高》一名《形势》。【此因太史公言“余读管氏《牧民》、《山高》、《九府》详哉言之也!”故著此二语,以见所校之《管子》,与太史公所见之本不同也。】凡《管子》书,务富国安民,道约言要,可以晓合经义。”计此一篇,多出于本传,向所自为者无几。又《韩非予书录》,全用本传,无所增删,惟削去所录《说难》一篇耳。此即后人纂集或校刻古人书,附录本传及碑志之法也。王先慎不能晓此,其作《韩非子集解》,于序下注云“此全钞《史记》列传,不得为序”。不知古人之序,正是如此,不如后人好发空论也。或谓史传人人所习见,何庸复录?不知当刘向时《太史公书》不如今之家弦户诵,故不得不采入录中。且即令人人习见,而载入本书可省两读,亦甚便也。至用《史记》之文,而不明引《史记》,则此古人著作之例固然,章学诚《言公篇》论之详矣。后世著书,体例日密,固不必效之也。班志于书名之下每曰“有列传”,盖既删去书录,则其人之始末不详,注明有传,令学者自检寻之耳。如嫌复录史传为繁文,则此例固可为法。乃后来史志及目录,皆不知采用,惟《四库提要》于撰人之名氏爵里外,凡诸史有本传或附见他传者,必为著明,真能得班固之意者也。
《别录》、《七略》,于史有列传而事迹不详,或无传者,则旁采他书,或据所闻见以补之。《七志》、《七录》亦多补史所阙遗,是曰补传,其例二也。后来如司马光之于王通,【见《闻见后录》卷四。】沈作喆之于韦应物,【见赵与省《宾退录》卷九】。胡震亨之于刘敬叔,【见《异苑》卷首。】皆为作补传。近人所作则更精,如孙诒让之《墨子传》,【《墨子间诂后语》卷上。】其最著者也。然目录家乃多不解此。惟陆心源《仪顾堂题跋》,搜采作者事迹最为精博。陆氏之学亦偏于赏鉴,惟此一节则轶今人而追古人矣。后之治目录学者,所宜取法也。
案《史记·晏子列传》,但叙赎越石父及荐御者二事,此史公自悲身世有感而发,非作传之正体。《晏子叙录》皆削之,别叙其行事甚备。《史记·荀卿传》,寥寥数语,且不载其名。《荀子书录》则云名况,且增益之至数倍。又如尸子,《史记》无传,《别录》则云:“楚有尸子,疑谓其在蜀。今案《尸子》书,晋人也,名佼,秦相卫鞅客也。卫鞅商君,谋事画计,立法理民,未尝不与佼规之也。商君被刑,佼恐并诛,乃亡逃入蜀。自为造此二十篇书,凡六万余言。卒,因葬蜀。”【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集解引。】此皆旁采他书以补史传者也。赵定在太史公后,故《史记》无传。《别录》则云:“赵氏者,渤海人赵定也。宣帝时,元康神爵间,丞相奏能鼓琴者,渤海赵定、梁国龙德皆召入见温室,使鼓琴待诏。定为人尚清静,少言语,善鼓琴,时闲燕为散操,多为之涕泣者。”【此条杂出诸书,洪颐煊合辑之,见《经典集林》卷十二及《全汉文》卷三十六。】冯商亦在太史公后。《七略》则云:“商,阳陵人,治易,事五鹿充宗,后事刘向,能属文。后与梁、柳俱待诏,颇序列传,未卒病死。”【《汉志》师古注引。】此以身所见闻,叙其事迹者也。《七录》所叙穀梁俶、甘石、申公事,皆《史记》所不载,盖亦旁采他书。晁、陈书目,于撰人之爵里且有著有不著,亦间纪行事,然不能甚详。《四库提要》于撰人必著名字爵里,是矣。然多止就常见之书,及本书所有者载之,不能旁搜博考,故多云始末未详,仕履无考,间有涉及事迹者,皆藉以发其议论,于其人之立身行已,固不暇致详也。意盖谓为古书作提要,非为其人作传,但当述作者之意,而不必叙其行事。不知作者之事不可考,则其意恶乎知之?此与王俭之但立一传而不述作者之意者,同为各得其一偏而已。若其他书目,则所述仕履不过据书中所题衔名,虽别见他书,亦不肯一考。惟陆心源最熟于宋、元人掌故,于《提要》所未详者,辄博采群书以补之。于其人之生平述叙甚备,凡见于杂史方志文集说部者皆所不遗,是真能得向、歆、王、阮之遗意者也。惟不能发明作者之意,是其所短耳。
班固取《七略》作《艺文志》,虽删去书录,然尚间存作者行事于注中,但意在简质,不能详备,则修史之体不得不然。《隋志》只载官爵,宋明史志但纪姓名而已。惟《新唐书》于诸撰人未立传者,则详注始末于《艺文志》。如《邱为集》下叙至百余言,胪举其平生孝行恭谨甚备,可谓知著录之法,诸史皆不及也。
《汉书·艺文志·诸子略》:“儒家:《晏子》八篇,名婴,谥平仲,相齐景公,孔子称善与人交,有列传;《钩盾冗从李步昌》八篇,宣帝时数言事。道家:《辛甲》二十九篇,纣臣,七十五谏而去,周封之;《管子》八十六篇,名夷吾,相齐桓公,九合诸侯,不以兵车也,有列传;《关尹子》九篇,名喜,为关吏,老子过关,喜去吏而从之;《田子》二十五篇,名骈,齐人,游稷下,号天口骈;《黔娄子》四篇,齐隐士,守道不诎,威王下之;《歇冠子》一篇,楚人,居深山,以歇为冠。
【案此但就儒道一家载行事者略举以明例,馀不备引。】
《新唐书·艺文志·别集类》:《邱为集》,卷亡,苏州嘉兴人。事继母孝,尝有灵芝生堂下。累官太子右庶子,时年八十余,而母无恙,给俸禄之半。及民忧,观察使韩滉以致仕官给禄,所以惠养老臣,不可在丧为异,惟罢春秋羊酒。初还乡,县令谒之,为候门磬折,令坐,乃拜。里胥立庭下,既出,乃敢坐。经县署,降马而趋。卒,年九十六。
全祖望《鲒琦亭外集》卷四十二《移明史馆帖子》二: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于三唐图籍必略及其大意,而官书更备。凡撰述覆审删正之人,皆详载焉。是故于《永徽礼》,则著许敬宗、李义府擅去国恤之谬,以叹大臣不学无术,为典礼无征之自。于《开元礼》,则载张说不敢轻改《礼记》之议,以嘉其存古之功。于《则天实录》,具书为刘知几、吴兢所重修,而知直笔之所由存。于《六典》,据实言李林甫所上,而知《会要》以为张九龄者盖恶小人之名而去之。是皆有系于一代之事,而不徒以该洽为博。至于别集之下,虽以明经及第,幕府微僚,旁及通人德士,皆为详其邑里,纪其行事,使后世读是书者得有所据,以补列传之所不备。而丹阳十八诗人连名载于包融之末,拟之附传。其中载邱为之居丧,可以见当时牧守惠养老臣之礼,滕垧之乞休,可以见当时职官给券还乡之礼,则遗文藉此不坠。斯岂仅书目而已者?
焦循《雕菰楼集》卷十三《上郡守伊公书》:《新唐书》之例,凡人之不必立传者,但书其爵里于书名之下,则列传中省无限闲文。
《别录》于撰人事迹之传讹者,则考之他书以辨正之,如《邓析子书录》是,盖已开后来考据家之先声矣。是曰辨误,其例三也。《四库提要》最长于考据,然以例不载撰人行事,故其所辨正者,仅及于名姓爵里耳。
《七略别录佚文·邓析子书录》:邓析者,郑人也。好刑名,操两可之说,设无穷之辞,当子产之世,数难子产为政。记或云,子产执而戮之。于《春秋左氏传》,昭公二十年而子产卒,子太叔嗣为政。定公八年,太叔卒,驷敞嗣为政,乃杀邓析而用其竹刑,“君子谓子然于是乎不忠,苟有可以加于国家,弃其邪可也。《静女》之三章,取彤管焉,《竿旄》何以告之,取其忠也。故用其道,不弃其人。《诗》曰:蔽芾甘棠,勿翦勿伐,召伯所茇。思其人犹爱其树,况用其道,不恤其人乎?子然无以劝能矣。”竹刑,简法也,久远,世无其书。子产卒后二十年而邓析死,传说或称子产诛邓析,非也。
案此盖因《荀子·宥坐篇》、《吕氏春秋·离谓篇》、《说苑·指武篇》【《说苑》虽出刘向,然是用古书编次,非所自撰,读《说苑叙录》自明。】均言子产杀邓析,故引《左传》辨其为驷歂所杀,非子产也。
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卷三《童溪易传》提要:宋王宗传撰。宗传字景孟,宁德人,淳熙八年进士,官韶州教授,董真卿以为临安人。朱彝尊《经义考》谓是书前有宁德林焯序,称与宗传生同方,学同学,同及辛丑第,则云临安人者误矣。案此辨里贯之误。
又《东谷易翼传》提要:宋郑汝谐撰。汝谐字舜举,号东谷,处州人。陈振孙《书录解题》云仕至吏部侍郎,《浙江通志》则云中教官科,迁知信州,召为考功郎,累阶徽猷待制。振孙去汝谐世近,疑《通志》失之。案此辨仕履之误。
又:《周易详解》十六卷,宋李杞撰。杞字子才,号谦斋,仕履未详。考宋有三李杞,其一为北宋人,官大理寺丞,与苏轼相唱和,见《乌台诗案》;一为朱子门人,字良仲,即尝录《甲寅问答》者;与作此书之李杞均非一人,或混而同之者,误也。案此辨姓名之误,馀不备引。
观《别录》、《七略》之所记载,于作者之功业学术性情,并平生轶事,苟有可考,皆所不遗。使百世之下,读其书者想见其为人,高者可以闻风兴起,次亦神与古会。凡其人身世之所接触,怀抱之所寄托,学者观叙录而已得其大概,而后还考之于其书,则其意志之所在,出于语言文字之表者,有以窥见其深。斯附会之说,影响之谈,无自而生,然后可与知人论世矣。
《初学记》卷七引《别录》:公孙龙持白马之论以度关。
《文选·啸赋》注引《别录》:汉兴以来,善雅歌者鲁人虞公,发声清哀,远动梁尘,受学者莫能及也。
《北堂书钞》卷一百四十四引《七略》:孝宣皇帝,诏征被公,见诵《楚辞》。被公年衰老,每一诵辄与粥。
案前所引赵定一条,及此数条,皆是叙轶事以见其人之学术性情。
论考作者之时代
凡考作者之时代,亦有四例。一曰叙其仕履而时代自明。如《别录·管子录》叙其事齐桓公,《晏子录》叙其事齐灵公、庄公、景公,《孙卿录》叙其齐宣王、威王时始来游学,及春申君以为兰陵令,是也。《汉志》、《新唐志》犹存此意,后来目录家亦或因叙仕履牵连及之,然不著者居多。《四库提要》以科目先后为次序,善矣,而无科目者遂多不可考。此不知时代与著述关系之重要也。
《汉书·艺文志·六艺略》:乐家:《雅琴赵氏》七篇,名定,渤海人,宣帝时丞相魏相所奏。小学家:《史籀》十五篇,周宣王太史,作大篆十五篇;《急就》一篇,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;《元尚》一篇,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。
《新唐书·艺文志·易类》:裴通《易书》,一百五十卷。字又玄,士淹子,文宗访以《易》义,令进所撰书。卢行超《易义》五卷,字孟起,大中六合丞。
《郡斋读书志·易类》:《周易微指》三卷。右唐陆希声撰。希声仕至右拾遗,大顺中,弃官居阳羡。
《书录解题·易类》:《易证坠简》二卷,毗陵从事建溪范谔昌撰,天禧中人。
所谓时代者,不只泛指为汉、唐、宋、明而已,当考其某帝或某年号,始能确定所生,及著书之时也。《隋志》全不注时代,如开卷第一条云“《归藏》十三卷,晋太尉参军薛贞注”。此所谓晋者,西晋耶,东晋耶?武帝时耶,元帝时耶?汉、唐志及晁、陈书目亦多不著明者,盖或不可考,或略也。谓宜划一体例,每书必详考之,不可考者亦明言时代未详,庶免学者为此一事重费考证。
二曰作者之始末不详,或不知作者,亦考其著书之时代。《别录》、《七略》及《汉志》所谓近世、六国时、武帝时之类皆是,后之目录家多未留意。
《汉书·艺文志·六艺略》:王史氏二十一篇。注引《别录》云:“六国时人也。”
《七略别录佚文·战国策书录》: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,为之策谋,宜为《战国策》。
《文选》刘子骏《移书让太常博士》注引《七略》:《论语》家近琅琊王卿不审名,及胶东庸生皆以教。
又任彦昇《王文宪集序》注引《七略》:太公《金版》、《玉匮》虽近世之文,然多善者。
《汉书·艺文志·诸子略》:礼家:《封禅议对》十九篇,武帝时也。儒家:《周史六弢》六篇,惠襄之间,或曰显王时,或曰孔子问焉;《公孙固》一篇,十八章,齐闵王失国,问之,固因为陈古今成败也。道家:《黄帝君臣》寸篇,起六国时,与《老子》相似也;《杂黄帝》五十八篇,六国时贤者所作;《力牧》二十二篇,六国时所作,托之力牧;《孙子》十六篇,六国时;《捷子》二篇,齐人,武帝时说。《曹羽》二篇,楚人,武帝时说于齐王;《郑长者》一篇,六国时,先韩子,韩子称之;《道家言》二篇,近世。不知作者。
三曰叙作者之生卒,并详其著书之年月。此仅见于《七略》之纪扬雄,后来绝无沿用之者。自汉、魏以后,知名之士皆有别传家传,【诸家别传目录详见《隋书经籍志考证》卷十三。】皇甫谧至自作《玄晏春秋》,盖皆太史公《自叙》、刘向《叙录》之遗法。然或按年纪事,并录平生著作,则视书叙为更详,其例已自《七略》开之。宋人注书,始追为前人作年谱。【如吕大防等之《韩柳年谱》,鲁訔之《杜工部诗年谱》之类。】清儒踵而行之,且上及于周、秦之人,【如林春溥之《孔孟年表》,汪中之《荀卿子贾谊年表》。】于辨章学术最为有益。作目录书者,虽不能于每书每人皆为详载,然于其人平生著作与时代关系最密者,苟有年月可考,固宜于叙录内述及之也。
《文选注》引《七略》:子云《家牒》言以甘露元年生也。【《王文宪集序》注。】《甘泉赋》,永始三年正月待诏臣雄上。《羽猎赋》,永始三年十二月上。《长杨赋》,绥和元年上。【并本赋注。】
案《文选》任彦昇《刘先生夫人墓志》注引《七略》曰:“扬雄卒,弟子侯芭负土作坟,号曰玄冢。”而《艺文类聚》卷四十引扬雄《家牒》同,惟扬雄卒作“子云以天凤五年卒”,盖亦自《七略》转引。是子云生卒年月并见于《七略》也。
《汉书·艺文志·诗赋略》:博士弟子杜参赋二篇。颜师古注引刘歆云:“参,杜陵人,以阳朔元年病死,死时年二十余。”
四曰不能得作者之时,则取其书中之所引用,后人之所称叙,以著其与某人同时,或先于某人,在某人后,以此参互推定之。其法亦创于刘向,《汉志》多用之。王俭及晁、陈书目亦颇有类此者,然不能多也。
《七略别录佚文·列子书录》:列子者,郑人也,与郑缪公同时。
孙德谦《汉书艺文志举例称并时例》:编《艺文志》于其人所生时世,必为详考之;苟无可考,则付之阙如可也。《汉志》于农家宰氏、尹都尉、赵氏、王氏四家注云“不知何世”,是其义也。其间又有虽无可考,而取一人与之同时为之论定,则并时之例生焉。《汉志》道家文子云“与孔子并时”,老莱子云“与孔子同时”,名家邓析云“与子产并时”,成公生云“与黄公等同时”,惠子云“与庄子同时”,赋家宋玉云“与唐勒并时,在屈原后”,张子侨云“与王褒同时也”,庄葱奇云“枚皋同时”。观其所称并时,或变文言同时,皆据世所共知者,以定著书之人。孟子曰:“诵其书,读其诗,不知其人,可乎?是以论其世也。”夫时世不明,则作者所言,将无以窥其命意。班氏称并时者,实知人论世之资也。
案《汉志》道家,称“郑长者先韩子”,阴阳家闾邱子“在南公前”,将钜子“先南公,南公称之”,名家尹文子“先公孙龙”,墨家田俅子“先韩子”,此以其为后人所称叙,而知其先于某家也。又墨家墨子“在孔予后”及孙氏所引“宋玉在屈原后”,此以其书中所引用,而知其在某家后也。孙氏仅举并时一例,尚未能穷其变。
《颜氏家训·书证篇》:《易》有蜀才注,江南学士,遂不知是何人。王俭《四部目录》不言姓名,题云王弼后人。
《郡斋读书志》卷一:《周易启源》十卷,右蔡广成撰。李邯郸云“唐人”,田伟置于王昭素之下,今从李说。
案田伟之子镐,有《田氏书目》。王昭素宋初人,置于王下,则亦以为宋人也。
《直斋书录解题》卷三:《春秋公羊传疏》三十卷,不著撰者名氏,《唐志》亦不载。《广川藏书志》云世传徐彦撰,不知何据。然亦不能知其定出何代,意其在贞元、长庆后也。
作者所生之时代,较之名氏爵里,尤有关系。盖名氏爵里关乎一人者也,时代则关乎当世者也。目录之体,源于《诗》、《书》之序。《太史公自序》曰:“《诗》三百篇,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。”《诗大序》之论《诗》也,谓之“主文而谲谏,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以戒”,是以作者之姓名可不传,而其时代不可不考,如不知作《诗》之时,则安知其发愤者果何所为,谲谏者竟何所指乎。故《诗》序于作者初不求其人以实之,而时代则著之甚详。如《邶风·柏舟》序云“《柏舟》,仁而不遇也。卫顷公之时,仁人不遇,小人在侧”是也。若《周南序》所谓“《葛覃》,后妃之本也”之类,则叙事而时代自见。他皆似此,可以类推。后人著书,其动机至不一。虽不必尽由于发愤,而人不能脱离时代,斯其动于中而发于外者,无不与时事相为因缘。著作之时代明,则凡政治之情况,社会之环境,文章之风气,思想之潮流,皆可以推寻想像得之。然后辨章学术,考镜源流,乃有所凭借,而得以着手。若并其所生之时代不之知,则何从辨其学术之派别,考其源流之变迁耶?
论考作者之学术
若夫考作者之学术,因以定其书之善否,此在目录中最居重要,较之成一家之言者为尤难,非博通古今,明于著作之体,好学深思,心知其意者不能办。刘向诚为博学,然于成帝时奉诏校书,兵书则步兵校尉任宏,术数则太史令尹咸,方技则侍医李柱国,向所校者,经传诸子诗赋而已。盖向之学本于儒家,通经术,善属文,故独校此三略,其他则属之专门名家,成帝不以责向,向亦不敢自任也。刘歆虽云无所不究,总群书而奏其《七略》,然考之《汉志》数术、方技二略,班固独无一字之注,诸书所引向、歆书涉此两略者亦仅数条,皆不甚重要。恐尹咸、李柱国未必能胜任,而歆亦未必果能遍究也。然则发兰台中秘之藏,进退古今作者,谈何容易乎?
《汉书·刘向传》:更生以通达能属文辞,与王褒、张子侨并进对,献赋、颂凡数十篇。……向为人简易,无威仪,廉靖乐道,不交接世俗,专积思于经术,昼诵书传,夜观星宿,或不寐达旦。……少子歆……河平中受诏与。父向领校秘书,讲六艺、传记、诸子、诗赋、数术、方技,无所不就。……向死后……王莽举歆复……领五经,卒父前业。歆乃集六艺群书种别为《七略》。
夫欲论古人之得失,则必穷究其治学之方,而又虚其心以察之,平其情以出之,好而知恶,恶而知美,不持己见而有以深入乎其中,庶几其所论断皆协是非之公。《荀子·正名篇》曰:“有兼听之明,而无奋矜之容;有兼覆之厚,而无伐德之色。”又曰:“以仁心说,以学心听,以公心辨。”又《大略篇》曰:“是非疑,则度之以远事,验之以近物,参之以平心。”盖学者之弊,患在不能平其心,故荀子于此三致意焉。刘向之学,粹然儒者,而于九流百家,皆指陈利弊,不没所长,于道、法二家皆言其所以然,以为合于六经,可谓能平其心者矣。后之君子,微论才与学不足办此,才高而学博矣,而或不胜其门户之见,畛域之私,则高下在心,爱憎任意,举之欲使上天,按之欲使入地,是丹非素,出主人奴,黑白可以变色,而东西可以易位,此所以刘知几论史,于才学之外尤贵史识,见《唐书》本传。而章学诚又益之以史德也。
孙德谦《刘向校雠学纂微·通学术篇》:向于《列子书录》云:列子者,盖有道者也,其学本于黄帝老子,号曰道家。道家者,秉要执本,清虚无为。【案此下云:及其治身接物,务崇不竟,合于“六经”。】《汉书·元帝纪》注引《别录》云:申子学号曰刑名。刑名者,循名以责实,其尊君卑臣,崇上抑下。【案此下尚有“合于‘六经’也”一句。】由此观之,列、申二家,所以次之于道、法者,正通乎其学术,知其为学之要指矣。苟从而类推之,盖向之划分种类,使非深通学术,具有宏识,何能一一而剖判析之乎?且见之师古注者,于墨家我子,则曰为墨家之学,杂家尉缭子则曰缭为商君学。是明明以二子学术,一则亲传墨家之道,一则列之杂家者,以杂本兼合名、法耳。夫人于一切学术,苟非知之有素,则校雠一书,欲考其家数何在,则怀疑莫能定矣。即如我子、尉缭,必自我先通于墨与杂,然后学墨子者则入于墨家,学商君者则入于杂。目睹其书,未有不应机立断者。自来学术,不能无异同,向于《孙卿书录》云:“孟子者,亦大儒,以人之性善。孙卿后孟子百余年,以为人性恶,故作《性恶》一篇以非孟子。”并不有所偏主,但言两家论性一善一恶而已。可知其通乎学术,故不加以讨论也。”
私人著述成一家之言,可以谨守家法,若目录之书,则必博采众长,善观其通;犹之自作诗文,不妨摹拟一家,而操持一朝之选政,贵其兼收并蓄也。晁公武以元祐党家,排诋王氏之学颇嫌过甚,然其他立言皆极矜慎。陈振孙尤谨于持论,多案而不断,虽少发挥,犹可寡过。至《四库提要》,修于学术极盛之时,纂修极天下之选,总其事者纪、陆二人又皆博学多闻,盖向、歆以后未尝有也。然长于辨博,短于精审,往往一书读未终卷,便尔操觚。其《提要》修饰润色,出于纪氏一人之手。纪氏不喜宋儒,动辄微文讥刺,曲肆诋(讠其)。他姑不论,如屡言朱子因刘安世尝上疏论程伊川,故于《名臣言行录》有心抑之,不登一字。不知朱子尝受学于其外舅刘勉之,勉之之学出于安世,故朱于安世备极推崇,《言行录》中载其事迹多至三十七条,后集卷十二。纪氏竟熟视无睹,岂非挟持成见,先人为主,故好恶夺于中,而是非乱于外乎?
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卷一百十八《靖康缃素杂记》提要:宋黄朝英撰。晁公武讥其为王安石之学,又讥其解诗芍药握椒为鄙亵。今观其书,自芍药握椒一条外,大抵多引据详明,皆有资考证。公武又自以元祐党家世与新学相攻击,故特摭其最谬一条以相排抑耳。
案《提要》谓《言行录》不登刘安世说见卷五十五《尽言集》,五十七《名臣言行录》,一百二十一《元城语录》条下。
朱熹《晦庵集》卷八十一《跋刘元城言行录》:刘公安世受学于司马文正公,得不妄语之一言,拳拳服膺,终身不失,故其进而议于朝也无隐情,退而语于家者无愧词。今其存而见于文字若此数书者,凛然秋霜夏日相高也。熹之外舅刘聘君少尝见公睢阳间,为熹言其所见闻,与是数书略同,而时有少异。惜当时不能尽记其说。且其俯仰抑扬之际,公之声容犹恍若相接焉,而今亦不可复得矣。
夫考证之学贵在征实,议论之言易于蹈空。征实则虽或谬误,而有书可质,不难加以纠正。蹈空则虚骄恃气,惟逞词锋。人心不同,各如其面,此亦一是非,彼亦一是非,互相攻击,终无已时。刘安谓屈原与日月争光,而班固谓其露才扬己。刘向谓董仲舒伊、吕无以加,而刘歆谓其未及乎游、夏,父子既分门户,前贤亦异后生。然则尚论古人,欲求真是,盖其难矣。故自揣学识未足衡量百家,不如多考证而少议论,于事实疑误者,博引群书,详加订正。至于书中要旨,则提要钩玄,引而不发,以待读者之自得之。若于学术源流确有所见,欲指陈利弊,以端学者趋向,则词气须远鄙倍,心术尤贵和平。读刘向诸叙录,莫不深厚尔雅,未尝使气矜才也。
班固《离骚序》:今若屈原,露才扬己,竞乎危国群小之间,以离谗贼。然责数怀王,怨恶椒兰,愁神苦思,非其人忿怼不容,沉江而死,亦贬絮狂狷景行之士。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,皆非法度之政,经义所载。谓之兼《诗》风、雅,而与日月争光,过矣。